【六一】永不消失的老房子 | 张弘
“我总是喜欢老物件,特别是那种旧旧的、用坏的、修了又修的,带着手工的痕迹和很久前的心思,充满了故事。”
当今童书界炙手可热的绘本画家苏菲·布莱科尔(Sophie Blackall),一位画笔比春光还明媚的艺术家,道出了她创作《老房子》的初衷。
这让我想起2019年8月,我们相遇在上海书展的“魔法大师班”(上图)。炎热的午后,她走进上海少儿图书馆的贵宾休息室,首先不是坐下吹吹空调喝喝茶,甚至没有放下沉沉的书包擦擦汗,而是立定了仔细打量这栋老洋房的结构,赞叹窗户的设计、窗帘的颜色,俯身细看护墙板的雕花,用相机捕捉地板上淡淡的光影,连声赞叹:真的很美……受她的感染,我们也开始用好奇的眼光重新审视这栋沧桑老屋的优雅,幸福指数骤升的同时也心生惭愧:怎么就缺少苏菲这样一双眼睛呢!
而今捧读《老房子》(英文原版书名:Farmhouse),我们完全可以想见苏菲走进纽约州一栋摇摇欲坠的老屋时的情景。在常人看来,这栋老房子已是破败不堪,满屋颓废。而在苏菲的眼里和心里,那些残片碎屑,那些锈迹和霉斑,分明是岁月的留痕。她把黏成一块块的不知何用的发霉的纸浸泡在温水中,把沾满泥巴根本无从辨认的破布小心分拣洗涤,一点一点,竟收获了时光最美的模样:复古的墙纸和21条手工缝制的裙子!她兴奋、她激动,尽管这老屋天花板开了洞,地上窜出了树苗,不止一次,她还一脚踩穿了地板,但这里满是温暖的光阴的故事啊,她想整个儿与我们分享!
老房子的“重生”
苏菲在一次访谈中曾说,希望绘本的页面之间相互连接,就像读者可以“真的在房间之间走来走去那样”,所以整个创作是在一张巨大的描图纸上,在房子的立体剖面图上“布置”“娃娃屋”。她在草图上画了多个与绘本双页等比例的尺寸框,还用不同的色彩来给它们“编码”,以这些“彩色的框框”来测量不同的房间,为的是搞清楚如何既充分展示不同的场景,又让读者每翻过一页,就不知不觉走进了下一个房间,“丝滑”地融入了新一幕。
大布局之外,苏菲对细节的把控也做到了极致。看到画中充满春天气息的墙纸了吗?她想让书里的孩子也玩一把土豆印花壁纸——这曾是妈妈教给他们兄妹的,于是她自己动手用土豆刻了各色花草,只可惜尺寸太大而不得不改用其他印模。仔细看,墙壁下方所印的花花草草,要比高处繁密得多,那都是故事里最矮最小的弟弟妹妹“卖力”的结果。
苏菲只需这样精细地把故事画下来就足够好了,但她给自己发出一个更大的挑战:尽最大的可能,用岁月馈赠的残片废料,在绘本中重新拼贴出这栋老房子,再现一百年前的人间烟火。
其实,普通读者如果只是匆匆翻阅,不太会注意到画中的地毯、水槽的垂摆、微风轻拂的窗帘,都来自老屋留下的真实材料——那块垫在大孩子床下的深色地毯,竟是将发霉的墙纸碎片翻过面来创作的。
而苏菲更多的心血,我们再认真都已无法从画面上辨识。她首先给这栋老房子糊了一层厚厚的“墙纸”——用老房子阁楼上的一卷墙纸,以及报纸和纸袋子,一层层胶在一起。她写信给自己的编辑:
“我一直在琢磨这个房子的层次感:一代又一代住在房子里的人,他们的记忆在此交叠,还有伴随岁月更迭的涂料和墙纸。我想象老屋垮了的时候,这层层叠叠是如何一点点剥落、坦露的,就如同我们穿越时光所见。”
当作品最终完成时,很多层是看不到的,但苏菲知道它们在那儿,我们读着读着,读到老屋分崩瓦解的那一页时,也终于从剥落的墙面上发现了这层层的记忆,感受到作者以虔诚的创作向老屋、向前人、向往昔的时光、向未来接续传播故事的读者的深深的致敬。所以我说,《老房子》是苏菲创作中一次飞跃,也是我们对她的认识的一次刷新:她画的不是漂亮的畅销书,她创作的是充满温度的艺术作品。
12个孩子的故事
从老房子留下的“破烂”里,苏菲不仅发掘了拼贴原料,她还拼出了故事,这就更吸引小读者了!她一一考证了在这栋老屋里出生、长大的12个孩子的姓名和生日,把他们留下的破破烂烂的教科书,发霉的作文本仔仔细细读了个遍,从那些歪歪斜斜却又充满热忱的笔迹里读到他们的梦想,也好奇他们最终有没有梦想成真。
我曾看到苏菲画的12个孩子的合影草图。当她想象这些孩子的模样时,她说仿佛看到了她自己的孩子,从摇摇晃晃的小宝宝,到无法无天的7岁、好奇的11岁、焦虑的15岁,直至自信的18岁。所以她在造型图中为12个孩子都一一标注了姓名和年龄,并用图画叙事赋予他们不同的性格:有的犟头倔脑,有的则温柔可人。
对了,你在这12个孩子中发现作者本人了吗?就是封面上那个穿红白格子裙,扎两条小辫子的金发女孩?许多场景里都有她,给人印象最深的大概是她身披霞光,大步流星去给奶牛挤奶的特写:那么自信,也是那么惬意地沉浸于生活的赐予。
苏菲在造型图中为这个金发红裙的女孩标注:“苏菲,9岁”。是同名的巧合还是作者有意为之?她的一句话巧妙地回答了读者的好奇:我们都是翻版,书写又重新翻写我们自己。
一句到底的长诗
一本关于摇摇欲坠的老房子的绘本,却透着勃勃生机。当它交到译者我的手中时,挑战也随之而来:全文通读下来,竟是“一句到底”的叙事长诗!
苏菲曾一度苦闷该以何种方式表达自己对老房子的情感,一遍遍的文字草稿都被她自己否定掉了,没有故事文本,配画自然也无从起笔。
就在这时候,一次争分夺秒赶赴汽修厂的公路狂奔“救”了她!当她伏在方向盘上几近绝望时,突然想到了这本“老房子”的绘本创作,同样也是截稿迫在眉睫。她对自己说:只要我能写下开头第一句,我就能找到入口。奇迹出现了,那句话就这样冒了出来:“越过山丘,路的尽头,一条小溪波光粼粼、蜿蜒穿行,那里立着一栋房子……”
因为无法停车写下这句话,她就一遍遍念。每重复一次,就增加一个新的短句。
她在最后一分钟把车开进汽修厂,将车钥匙扔给师傅们,赶紧对着手机录下这一整个长句,然后发给编辑。至今,苏菲仍保留着那段语音消息,而这一句超级长的,甚至少有标点的句子,便成了我们手中的这本书。
考虑到中文阅读的习惯,我和中信出版社“红披风童书”的编辑商议,给这句长诗增加了句读。但是原文的短小句式,节奏与韵律,我们尽可能地保留下来。如果你有这本书,请一定大声朗读,读出苏菲充满激情的一气呵成,感受故事自她心底喷薄而出。
故事没有结束,故事刚刚开始
一栋充满了温暖记忆的老房子,12个孩子出生并长大的老房子,最终却要被夷为平地,这样的真实结尾多少让人有点伤心,似乎也不太符合我们对童书欢乐大结局(happy ending)的期待。
看看最懂孩子的苏菲是怎么做的呢?她在画完老房子的故事后,又增加了三个跨页,讲述自己如何在暮春的一天发现它,如何用残片碎屑一点点描画、剪裁、拼贴,终于让老房子在书中重生,一间间屋子、一幕幕生活,在我们面前活灵活现。读这本书的大人孩子,都千万不要错过最后一整页的“作者的话”,还有珍贵的现场实拍的照片。虽然照片中,晾在树上的21条破裙子看上去一点都不浪漫,但是想到这一整本亮丽的图画书,就是苏菲从这些行将被推土机轰隆隆吞噬的“破烂”中抢救出来、创造出来的,我们的阅读收获又多了一份感动:这就是故事的力量啊,记录与讲述,让美好的东西生生不息。
最后说说真实世界里老房子的结局:苏菲和丈夫艾德(Ed,此书的扉页上就写着“献给艾德”)买下了老房子所在的米尔克伍德农场(Milkwood),将它改造成了服务童书创作者的创意写作营地。12个孩子曾轮流去打扫的谷仓,现在成了童书作家们的宿舍。苏菲创作此书经历了春夏秋冬,甚至还因极度疲劳染上带状疱疹,数周卧床不起。雪,一度覆盖了老房子的原址,而春来冰雪消融之时,她在老房子的原址上撒下许多野花种子,又在树间挂起一张吊床,让故事发芽,任记忆在风中惬意摇摆。
老房子的木门被保留了下来,现在,它是整个营地的大门了。一位位了不起的童书作家、画家,穿过这扇有故事的门,走进一个有故事的营地。老房子不在这里了吗?不,它会一直在的,在每一个新创作出的故事里,在每一次的阅读和讲述中。
愿有一天,你我也能去到这个米尔克伍德营地,走进故事,也走进真实。
愿有一天,这个营地的图书室里,也摆上一本你写的故事,关于你和你的老房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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